文隐青山,思理斜阳
文思理(SidneyMintz)教授辞世,转眼又快一年。大家都在以不同的方式纪念这位大家。老师与Mintz多年至交,故人离去,每每提及,感慨无限。年初组织了纪念文思理教授的工作坊,之后又撰写回忆文章。在与Mintz夫人Jacqueline的书信中,也提到大家对Mintz教授的深深怀念。从前我们曾一度努力,想促成Mintz教授的中国之行。大洋彼岸,Mintz夫人不时传来电邮,言及一系列的纪念活动。“何不请Jacqueline前来,与Mintz夫人一起追忆Mintz?”老师有一天说到,于是,辗转中有了此次Mintz夫人的中国之行。
讲座如期,随DaleTomich的访谈,我们与Mintz一起回顾了他的加勒比海之旅,一位人类学家,三个国家,半个世纪。Mintz意欲呈现的,是一段平行的历史,波多黎各、牙买加与海地,伴随着奴隶制、种植园与殖民统治,加勒比海地区的人们也在创造着新的文化意义。而在思索历史共性与个体特质的同时,Mintz再度将人们的视线引入区域乃至全球,这也是SidMintz教授对世界人类学的重要贡献。听来感触颇多,斯人已逝,如今,只留下声影中的怀念。
之后的互动有点沉默,大抵是因为访谈集中于加勒比海地区,太过遥远,太过陌生,时空穿越交叠,一时不知从何说起。老友笑言,讲座有点出乎意料,大家怀着熊熊燃烧的八卦热情而来,却没想到夫人说从没有去过加勒比海,也不觉得行走边缘的人类学多么有趣……其实,老太太律师出身,之前还做过耶鲁大学副教务长,性格与职业习惯之下的清肃、典雅与历练,让大家走进大师的心情多少受挫。其实,老太太非常谨慎,为准备此次讲座,她特地重新编辑了访谈,来往邮件中一直与我确认各种细节与可能发生的状况,细致,认真。
老太太健谈,不过不总是如此,即便随意言谈,也是字斟句酌,清流荡漾,气韵不凡,不急不慢间,透出悠悠岁月,听起来像书话,像人生。夫人姓韦,出生于上海,四岁移居美国,苏杭名门之后,祖辈与詹天佑家族世交。次日陪夫人去佛山,途径余仁生岭南老店,驻足片刻,老人淡淡地说,当年差点嫁进余家。夫人对北帝、戏台、圣境不甚了了,却对祖庙一隅的抗日历史临时展览饶有兴致,谈蒋介石谈毛泽东谈宋美龄谈四大家族,一幅想象中的旧情旧景。去简氏别墅,老太太着意留心简氏发家历史,仿佛寄寓从中寻回一点似曾相识的家族印迹。而在梁园,我们和她介绍紫檀木雕二龙戏珠,夫人一句“whytwodragons”,又让老师和我一时语塞。西方世界呆久了,中国文化日渐斑驳,青青隐隐,疏疏落落。
夫人眼里,尽是旧时的中国与旧派的美国,总是说indebtedtoyou,又总是想方设法不要indebtedtoyou。老派人的行事,仿佛中的朦胧月色,灯影阑珊。夫人一心寻觅铜铃,她说她家里原有一个,Mintz所送,后来带去养老院,大家很喜欢,于是还想再寻一个,算是一点回忆,一点心念。她常用的折扇扇轴断了,希望我能找地方帮忙修理,不便问她扇子是否另有深意,但神色间依稀透着答案,仿佛是,仿佛不是。夫人执意认为应该还有人家坚持这样的手艺,修修补补那片岁月的温润,不曾想,我们生活的时代,手作的温度已然退却,人人追求的,不过是旧去新来,用进废退而已。
也受Mintz影响,夫人热衷饮食,还说Mintz对饮食的兴趣,最初来自家传,父亲曾是大厨,脾气不小,客人下的订单,若是不符“规矩”,不懂“文化”,便会牢骚不悦,但还是照单奉上。而Mintz则是典型的厨房里的人类学家,绝非纸上谈兵。Jacqueline说她幸运,遇见Mintz,一生备受照顾、呵护,书生名媛,相濡以沫,一晃就是半个世纪。而Mintz成为饮食人类学家,则是无心插柳柳成荫,《甜与权力》讨论的是甘蔗地、糖、加勒比海农民、殖民境遇与工业革命,可后来不断有人提出whataboutsalt,whataboutcoffee之类的问题,激发Mintz兴趣,决心一探究竟,最终一发不可收拾。
夫人之后会去云南旅行,不时向我打听地方美食,她们将去大理、丽江,那里少数民族饮食丰富,颇具特色,我担心她们吃不惯,不想夫人兴趣正浓,过桥米线汽锅鸡包烧豆腐三道茶砂锅鱼头雕梅扣肉烤乳扇血灌肠一一记下。夫人就此忆及杨步伟,语言学家赵元任先生之妻,谈起她写的《食谱》,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写就,乃杨先生遍访食肆,收集各类食谱,加之亲身经验积累所得,语言浅白优美,生动幽默,至今仍是很多中餐厅老板、厨师与家庭主妇的必读之物,Mintz夫妇读来有味,时常亲自下厨小试。
是夜,朋友于顺德私房菜馆设宴款待,夫人大快朵颐,来了兴致,细细询问各种菜式的做法、食材来源,如,鱼汤汤色乳白,如何熬制,鲫鱼煎单面还是双面,煮鱼用冷水还是滚水,如何保证口感顺滑细腻,蚬肉生菜包中的配料如何,是用韭菜还是韭黄,蚬在英文中是clams还是corbicula,餐厅的经营,何时开业,生意如何,顾客来源等等,之前曾和她解释过这家私房菜面临最大的挑战在于如何平衡地方饮食传统与现代市场需求,这恰符合Mintz一直以来的追问,饮食、文化与现代发展。返程途中,老太太还一直在思索,面对市场消费,他们如何坚守。此时的Mintz夫人,不再是喜饮Perrier,戏谑星巴克的Jacqueline,俨然一副人类学家的风范。
临别时,夫人留给我一份珍贵礼物——文思理教授为儿女创作的卡通图册。讲故事的Mintz又出现了,此次不是作为人类学家,而是作为父亲。在儿女的孩提时代,每逢生日,Mintz都会悉心绘制卡通图册作为生日礼物。“WhyGeorgeWentBack”,“KatytheStarfish”,“Joe:TheGoodWolf”,大多为短篇的寓言、童话,“DirectedandproducedbyOldDadforEricDanielMintzontheoccasionofhisfifthBirthday,30August,”,年年都有,故事简洁,漫画可爱,点点滴滴,透着浓浓的情意,深深的父爱。
晨曦,老师寄来一首俄罗斯短诗,“一天很短,短得来不及拥抱清晨,就已手握黄昏;一年很短,短得来不及细品初春殷红窦绿,就要打点素裹秋霜,一生很短,短得来不及享用美好年华,就已身处迟暮……珍惜,一旦擦肩而过,或许永不邂逅。”人生莫过如此,昔日江畔作别,清风徐徐,夫人问我此行还会见面吗,我说期待再聚。
青山绿水,夕阳无限,一别珍重,且作牵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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