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入房思琪的初恋乐园台湾美女作家林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
第一章
乐园
刘恰婷知道当小孩最大的好处,就是没有人会认真看待她的话。她大可吹牛、贪言,甚至说谎。也是大人反射性的自我保护,因为小孩最初说的往往是雪亮真言,大人只好安慰自己:小孩子懂什么。挫折之下,小孩从说实话的孩子进化为可以选择说实话的孩子,在话语的民主中,小孩才长成大人。
唯一因为说话被责骂的一次,是在饭店高楼的餐厅。大人聚会总是吃一些难得而无聊的食物.海参躺在白瓷大盘里就像一条屎拉在擦得发光的马桶底。刘婷在齿间吞吐一下,就吐回盘子.笑得像打嗝停不下来。妈妈问她笑什么,她说是祕密,妈妈提起音量再问一次,她回答:「这好像口交。」妈妈非常生气,叫她去罚站房思琪说愿陪她罚.刘妈妈口气软下来,跟房妈妈客套起来d而刘婷知道,你家小孩多乖啊,这一类的句子,甚至连语助词都算不上。一层楼就两户,婷常常睡衣拖鞋去敲房家的门,无论她手上拿的是速贪或作业本,房妈妈都很欢迎,笑得像她是房家久未归的游子.一张卫生纸也可以玩一晚上,时値欲转大人的年纪,也只有在对方面前玩绒毛娃娃不害臊,不必假装还看得上的玩具只有扑克脾或棋盘。
她们肩并肩站在高楼的落地窗前,思琪用她们的唇语问她:你刚刚干嘛那样说?恰婷用唇语回答:「这样说听起来比说大便什么的聪明。」刘婷要过好几年才会理解,运用一个你其实并不懂的词,这根本是犯罪,就像一个人心中没有爱却说我爱你一样。思琪呶了呶嘴唇,说下面高
雄港好多船正入港,每一艘大鲸货轮前面都有一台小虾米领航船,一条条小船大船,各各排挤出v字形的浪花,整个高雄港就象是用熨斗来回烫一件蓝衣衫的样子。一时间,她们两个人心里都有一点凄迷。成双成对,无限美德.
大人让她们上桌,吃甜点。思琪把冰淇淋上面旗子似的麦芽画糠给恰婷,她拒绝了,唇语说,不要把自己不吃的丢给我。思琪也生气了,唇形愈动愈大,说你明知道我喜欢吃麦芽糖。婷回那我更不要。体温渐渐融化了糖,黏在手指上,思琪干脆口就手吃起来。恰婷孵出笑,唇语说真难看。思琪本来想回,你才难看。话到了嘴边和糖一起吞回去,因为说的恰婷,那就像真骂人.婷马上发觉了,孵出来的笑整个地破了。她们座位之间的桌巾突然抹出一片沙漠,有一群不认识的侏儒围圏无声在歌舞。
钱爷爷说:两个小美女有心事啊?婷最恨人家叫她们两个小美女,她恨这种算术上的好心。吴妈妈说:现在的小孩,简直一出生就开始靑春期了^陈阿姨说:我们都要更年期囉。李老师接着说:她们不像我们,我们连靑春痘都长不出来!席上每个人的嘴变成笑声的泉眼,咍字一个个掷到桌上。关于逝去靑春的话题是一种手拉手赐〗退的舞蹈,在这个舞蹈里她们从未被牵起,一个最坚贞的圆实际上就是最排外的圆。尽管后来刘恰婷明白,还有靑春可以失去的不是那些大人,而是她们。
隔天她们和好得像一罐麦芽糠,也将永永远远如此。
有一年春天,几个住户联络了邻里委员会,
几个人出资给街友办元宵节汤圆会。即使在学区,他们的大楼还是很触目,骑车过去都不觉得是车在动,而是希腊式圆柱列队跑过去.同学看新闻,背面笑刘恰婷,「高雄帝宝」,她的心里突然有一只狗哀哀在两中哭,她想,你们知道什么,那是我的家!但是,从此,即使是一周一度的便服日她也穿制服,有没有体育课都穿同一双球鞋,只恨自己脚长太快得揲新的.
几个妈妈聚在一起,谈汤圆会,吴奶奶突然说,刚好元宵节在周末,让孩子来做吧。妈妈们都说好,孩子们该开始学做慈善了.恰婷听说了,心里直发寒。象是一只手伸进她的肚子,擦亮一支火柴,肚子内壁寥寥刻了几句诗。她不知道慈善是什么意思.查了辞典,「慈善」,「仁慈善良,富同情心。梁简文帝,吴郡石像捭文:『道由慈善,应起灵觉.』」怎么看,都跟妈妈
们说的不一样。
刘恰婷很小的时候就体会到,一个人能够经验过最好的感觉,就是明白自己只要付出努力就一定有所回报.这样一来,无论努不努力都很愉快。功课只有她敎别人,笔记给人抄,帮窵毛笔、做劳作,也不用别人跑合作社来换。她在这方面总是很达观。不是施舍的优越感,作业簿被传来传去,被不同的手复窵,有的字迹圆滑如泡泡吹出来,有的疙瘩如吃到未熟的面条,作业簿转回自己手上,她总是幻想著作业簿生了许多面貌迥异的小孩.有人要房思琪的作业抄,思琪总是郑重推荐恰婷,「她的作业风流」,两人相视而笑,也不需要他人懂。
那年的冬天迟到了,元宵节时还冷。帐子就搭在大马路上.排第一个的小孩舀咸汤,第二个放咸汤圆,第三个舀甜汤,恰婷排第四,负责放
甜濞圆。汤圆很乖,胖了,浮起来,就可以放到濞里。红豆汤衬得濞圆的胖脸有一种撒娇赌气之意.学做慈善?学习仁慈?学习善良?学习同情心?她糢糢糊糊想着这些,人陆陆绩续走过来了.脸色都象是被风给吹皱了。第一个上门的是一个爷爷,身上不能说是衣服,顶多是布条。风起的时候,布条会油油招摇,像广告纸下边联络电话切成待撕下的细长条子。爷爷琳琅走过来,整个人就是待撕下的样子。她又想,噢,我没有资格去譬喻别人的人生是什么形状.好,轮到我了,三个汤圆,爷爷你请那边,随便坐。李老师说三是阳数,好数字,老师真博学。
人比想象中多,她前一晚对于嗟来贪与羞耻的想象慢慢被人群冲淡.也不再譬喻,只是舀和打招呼。突然,前头骚动起来,原来是有伯伯问可不可以多给两个,舀咸汤圆的小葵,他的脸像
被冷风吹得石化,也或许是给这个问句吹的。恰婷听见小葵答,这不是我能决定的啊。伯伯默默往下一个人移动,他的沉默像颗宝石衬在刚刚吵闹的红绸缎里,显得异常沉重,压在他们身上。恰婷很害怕,她知道有备下多的汤圆,却也不想显得小葜是坏人。接下塑胶碗,没法思考,递囬去的时候才发现多舀了一个,潜意识的错误。她回头看见小葵在看她。
有个阿姨拿了塑料袋来,要打包走,说回家吃。这个阿姨没有刚刚那些叔叔阿姨身上台风灾区的味道。之前风灾,坐车经过灾区的时候她不知道是看还是不看,眼睛忘了,可是鼻子记得。对,这些叔叔阿姨正是猪只肌在猪圏栅拦上,随着黄浊的水漂流的味道。没办法再想下去了。这个阿姨有家,那末不是街友*不能再想了。
又有阿姨问他们要衣服。小葜突然非常做得了主,他坚定地对阿姨说,阿姨,我们只有濞圆。只有汤圆。对,但我们可以多给你几个。阿姨露出呆钝的表情,象是在计算濞圆或衣物能带来的热量而不能。呆钝的表情捧庇脸上,捧着两大碗进去帐子了。帐子渐渐满了,人脸被透过红帆布射进来的阳光照得红红的,有一种娇羞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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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琪好看,负责带位子、收垃圾.恰婷唤思琪来顶她的位子,说一大早到下午都没上厕所实在受不了。思琪说好,但是等等你也帮我一下。
走过两个街口,回到家,一楼的大厅天花板高得像天堂。进厕所之前瞥见李师母在骂晞晞,坐在背对厕所走廊的沙发上。她瞄了一眼,沙发前的宽茶几放了一碗汤圆,汤圆一个趴一个,高高突出了红塑胶碗的水平线。她只听到晞晞哭着说这一句:「有的不是流浪汉也来拿。」一下子
尿意全亡佚了。在厕所里照镜子,扁平的五官上洒满了雀斑,脸几乎可以说是正方形的,思琪每次说看她不腻,她就会回,你只是想吃东北大饼吧。大厅厕所的镜沿是金色的巴洛克式雕花,她的身高,在镜子里,正好是一幅巴洛克时期的半身画像。挺了半天挺不出个胸来,她才惊酲似洗了洗脸,被人看见多不好,一个小孩对镜子装模作样,又根本生得不好。晞晞几岁了?彷彿小她和思琪两三岁。李老师那样精彩的人——晞晞竟然!出厕所没看见母女俩,碗也没了.
沙发椅背后露出的换成了两丛卷发,一丛红一丛灰,云一样不可捉摸。红的应该是十楼的张阿姨,灰的不知道是谁。灰得有贵金属之意。看不清楚是整个的灰色,还是白头发夹缠在黑头发里。黑色和白色加起来等于灰色,她热爱色彩的算数,也就是为什么她钢琴老弹不好.世界上愈是黑白分明的事情愈是要出错的.
两颗头低下去,几乎隐没在沙发之山后面,突然声音拔起来,像鹰出谷一老鹰得意地张嘴啼叫的时候,猎物从吻喙掉下去一什么!那么年轻的老婆他舍得打?张阿姨压下声音说:「所以说,都打在看不到的地方么。」那你怎么知道的?他们家打扫阿姨是我介绍的嘛。所以说这些佣人的嘴啊,钱升生不管一下吗,媳妇才娶进来没两年。老钱只要公司没事就好。婷听不下去了,彷彿被打的是她。
突然,思琪在街角跳进她的眼皮,刘恰婷你不是说要帮我的吗,等不到你,我只好自己回来。婷说对不起,肚子痛,一面想这借口多俗,问你也是回来上厕所吗。思琪的眼睛汪汪有泪,唇语说回来换衣服,不该穿新大衣的,气象预报说今天冷,看他们穿成那样,「我觉得我做了很坏的事情。」恰婷拥抱她,两个人化在一起,她说,旧的你也穿不下,不是你的错,「小孩子长得快嘛。」两个人笑到泼出来,倾倒在对〉方身上。美妙的元宵节结束了.
含着眼皮,蹑手蹑脚,走回大街上*冷风像一个从不信中医的人在遍尝西医疗法而无效之后去给针灸了满脸。她才想到伊纹姊姊还暖的天气就穿着高领长袖6不能露出的不只是瘀靑的皮肤,还有即将要瘀靑的皮肤。刘婷觉得这一天她老了,被时间熬煮透了。
钱升生家有钱.八十几岁了,台湾经济起飞时一起飞上去的。有钱的程度是即使在这栋大楼里也有钱,是台湾人都听过他的名字。很晚才有了儿子,钱一维是刘婷和房思琪最喜欢在电梯里遇见的大哥哥。唤哥哥是潜意识的心计,一方面显示婷她们多想长大,一方面抬举钱一维的容貌。恰婷她们私下给邻居排名:李老师最高,深目蛾眉,状如愁胡,既文既博,亦玄亦史;钱哥哥第二,难得有道地的美国东部腔好听,又高,一把就可以抓下天空似的。有的人戴眼镜,彷彿是用镜片搜集灰尘皮屑,有的人眼镜的银丝框却像勾引人趴上去的栅拦。有的人长得高,只给你一种拔苗助长之感,有的人就是风,是两林^同齢的小孩进不去名单里,你要怎么给读幼狮文艺的人讲普鲁斯特昵?
钱一维一点也不哥哥,四十几岁了.伊纹姊姊才二十几岁,也是名门。许伊纹喼比较文学博士,学业被婚姻打断,打死了。许伊纹鹅蛋脸,大眼睛长睫毛,眼睛大得有一种惊吓之情,睫毛长得有一种沉重之意,鼻子高得像她在美圆那一年除了美语也学会了美国人的鼻子,皮肤白得像
童话故事,也像童话故事隐约透露着血色。她早在长大以前就常被问眼睛是怎么化的妆,她也不好意思跟她们说那只是睫毛。婷有一天眼睛钉在思琪脸上,说:「你长得好像伊纹姊姊,不,是伊纹姊姊像你.」思琪只说拝托不要闹了。下次在电梯里,思琪仔细看了又看伊纹姊姊,第一次发现自己的长相。伊纹跟思琪都有一张犊羊的
钱一维背景无可挑剔,外貌端到哪里都赏心悦目,美国人的绅士派头他有,美圆人那种世界警察的自大没有.可是许伊纹怕,这样的人怎么会四十几岁还没结婚。钱一维给她的解释是以前接近我的女人都是要钱,这次素性找一个本来就有钱的,而且你是我看过最美最善良的女人,种种种种,恋爱敎战守策的句子复制贴上。伊纹觉得这解释太直观,但也算合理.
钱一维说许伊纹美不胜收。伊纹很开心地说,你这成语错得好诗意啊。心里笑着想这比他说过的任何正确成语都来得正确。心里的笑像滚水,不小心、在脸上蒸散开来。一维着迷了,一个纠正你的文法的女人.伊纹光是坐在那儿就像便利茼店一本四十九元的迷你言情小说封面^美得飘飘欲仙。她欲仙而仙我,她飘飘然而飘我。
那一天,又约在寿司店,伊纹身体小,冒口也小,吃寿司是一维唯一可以看见她一大口吃进一团贪物的时光。上完最后一贯,师傅擦擦手离开板前。伊纹有一种奇异的预感,象是明知光吃会被呛到却还是夹一大片生畺来吃。不会吧。一维没有跪下,他只是清淡淡说一句:—点跟找结婚吧。」伊纹收过无数告白,这是第一次收到求婚,如果笼统地把这个祈使句算成求的话。她理一理头发,好像就可以理清思绪。他们才约
会两个多月,如果笼统地把所有祈使句都计成约的话。伊纹说,「钱先生,这个我要再想一想。」伊纹发现自己笨到现在才意识到平时要预约的寿司店从头到尾都只有他们两个人。一维慢慢地从包里拿出一个丝绒珠宝盒.伊纹突然前所未有地大声,「不,一维,你不要拿那个给我看,否则我以后答应了你岂不会以为我考虑的是那个盒子而不是你本人?」出了口马上发现说错话,脸色像寿司师傅在板前用喷枪炙烧的大虾。一维笑笑没说话.既然你以后会答应我。既然你改口喊我名字。他收起盒子,伊纹的脸熟了就生不回去了
真的觉得心动是那次他台风天等她下课,要给她惊喜。出学校大门的时候看到痩高的身影,逆着黑头车的车头灯,大伞在风中癫痫,车灯在两中伸出两道光之触手,触手里有两之蚊蚋狂欢。光之手摸索她、看破她。她跑过去,两鞋在水洼里踩出浪。真的很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今天会来,早知道……我们学校很会淹水的.上车以后看见他的蓝色西装裤直到小〗退肚都湿成靛色,皮鞋从拿铁染成美式咖啡的颜色.很自然想到三世因绿里蓝桥会的故事期而不来,遇水,抱梁柱而死。马上告诉自己,「心动」是一个很重的词。很快就订婚了。
结婚之后许伊纹搬过来,老钱先生太太住顶楼,一维和伊纹就住下面一层。恰婷她们常常跑上去借书,伊纹姊姊有那么多书。我肚子里有更多喔,伊纹蹲下来跟她们说。老钱太太在客厅看电视,彷彿自言自语道:「肚子是拿来生孩子的,不是拿来装书的.」电视那样响,不知道她怎么听见的。恰婷看着伊纹姊姊的眼睛熄灭了。
伊纹常常唸书给她们,听伊纹读中文,恰婷
感到啃鲜生菜的爽脆,一个字是一口,不曾有屑眉落在地上。也渐渐领会到伊纹姊姊唸给她们只是借口,其实多半是喼给自己,邃上楼得更勤了。她们用一句话形容她们与伊纹的共谋:「靑春作伴好还鄕.」她们是美丽、坚强、勇敢的伊纹姊姊的帆布,替她遮掩,也替她张扬,盖住她的欲望,也服贴着让欲望的形状更加明显。一维哥哥下班回家,抖擞了西装外套,笑她们,又来找我老婆当褓母了。外套里的衬衫和衬衫里的人一样,有新浆洗过的味道,那眼睛只是看着你就像要承诺你一座乐园。
好一阵子她们读杜斯妥也夫斯基。照伊纹姊姊的命令,按年代来读。读到《卡拉马助夫兄弟伊纹姊姊说,记得《罪与罚的拉斯柯尼科夫和《白痴里的梅诗金公爵吗?和这里的斯麦尔加柯夫一样,他们都有癫痫症,杜斯妥也夫斯基自己也有癫痫症。这是说,杜斯妥也夫斯基认为最接近基督理型的人,是因为某种因素而不能被社会化的自然人,也就是说,只有非社会人才算是人类喔。你们明白非社会和反社会的不同吧?刘恰婷长大以后,仍然不明白伊纹姊姊当年怎么愿意告诉还是孩子的她们那么多,怎么会在她们同辈连九把刀或藤井树都还没开始看的时候就敎她们杜斯妥也夫斯基。或许是补偿作用?伊纹希望我们在她被折腰、进而折断的地方#i接上去?
那一天,伊纹姊姊说楼下的李老师.李老师知道她们最近在读杜斯妥也夫斯基,老师说,村上春树很自大地说过,世界上没有几个人背得出卡拉马助夫3兄弟的名字,老师下次看到你们会考你们喔。德米特里、伊万、阿列克谢。恰婷心想,思琪为什么没有跟着唸?一维哥哥回来了。
伊纹姊姊看着门,就像她可以看见锁钥咬啮的声音。伊纹姊姊对一维哥哥手上纸袋投过去的眼色,不只是宽恕的两,还有质疑的光,那是说,那是我最喜欢的蛋糕,你妈妈叫我少吃的一种东西。一维哥哥看着伊纹姊姊笑了,一笑,像脸上投进一个石子,满脸的涟漪。他说,这个吗,这是给孩子们的。恰婷和思琪好开心,可是对于贪物本能地显得非常淡泊。不能像兽一样。我们刚刚还在读杜斯妥也夫斯基。德米特里、伊万、阿〉列克谢。一维哥哥笑得更开了,「小女孩不吃陌生叔叔的贪物,那我只好自己吃了。」
伊纹姊姊拿过袋子,说你不要闹她们了。恰婷看得很清楚,在伊纹姊姊碰到一维哥哥的手的时候,伊纹姊姊一瞬间露出奇异的表情。她一直以为那是新娘子的娇羞,跟她们对贪物的冷漠同理,贪,色,性也.后来她才知道那是一维在伊纹心里放养了一只名叫害怕的小兽,小兽在冲撞伊纹五官的栅拦6那是痛楚的蒙太奇。后来,升学,离家,她们听说一维还打到伊纹姊姊流掉孩子。老钱太太最想要的男孩。德米特里、伊万、阿列克谢。
那一天,他们围在一起吃蛋糕,好像彼此生日还从未这样开心,一维哥哥谈工作,上市她们听成上菜市场,股票几点她们问现在几点,人资她们开始背人之初、性本善……她们喜欢被当成大人,更喜欢当大人一阵子后变回小孩*一维哥哥突然说,思琪其实跟伊纹很像,你看.的确像,眉眼、轮郦、神气都像。在这个话题里,恰婷掉队了,眼前满脸富丽堂皇的彷彿是一家人。婷很悲愤,她知道的比世界上任何一个小孩都来得多,但是她永远不能得知一个自知貌美的女子走在路上低眉歛首的心情。
升学的季节到了,大部分的人都选择留在家鄕。刘妈妈和房妈妈讨论送恰婷和思琪去台北,外宿,两个人有个照应。婷她们在客厅看电视,大考之后发现电视前所未有地有趣。刘妈妈说,那天李老师说,他一个礼拝有半个礼拜在台北,她们有事可以找他。恰婷看见思琪的背更驼了,象是妈妈的话压在她身上。思琪用唇语问恰婷,你会想去台北吗?不会不想,台北有那么多电影院^事情决定下来了^唯一到最后才决定的是要住刘家还是房家在台北的房子.
行李很少,粉尘纷纭,在她们的小公寓小窗户投进来的光之隧道里游走*几口纸箱躺着,比她们两个人看上去更有鄕愁。内衣裤一件件掏出来,最多的还是书本。连阳光都像聋哑人的语言,健康的人连感到陌生都不敢承认。恰婷打破沉默,像她割开纸箱的姿势一样,说:「好险我们书是合看的,否则要两倍重,课本就不能合看了.」思琪静得像空气,也像空气一样,走近了、逆着光,才看见里面正摇滚、翻沸。
你为什么哭?恰婷,如果我告诉你,我跟李老师在一起,你会生气吗?什么意思?就是你听见的那样。什么叫在一起?就是你听见的那样。什么时候开始的?忘记了。我们妈妈知道吗?不知道.你们进展到哪里了?该做的都做了,不该做的也做了。天啊,房思琪,有师母,还有晞晞,你到底在干嘛,你好恶心,你真恶心,离我远一点!思琪钉着恰婷看,眼泪从小米孵成黄豆,突然崩溃、大哭起来,哭到有一种暴露之意.喔天啊,房思琪,你明明知道找多崇拝老师,为什么你要把全部都拿走?对不起。你对不起的不是我。对不起.老师跟我们差几岁?三十
匕。天啊,你真的好恶心,我没办法跟你说话了。
开学头一年,刘恰婷过得很糟。思琪常常不回家,回家了也是一个劲地哭.隔着墙,婷每个晚上都可以听见思琪把脸埋在枕头里尖叫。棉絮泄漏、变得沉搬的笑叫。她们以前是思想上的双胞胎。不是一个爱费兹杰罗,另一个拼图似爱海明威,而是一起爱上费兹杰罗,而讨厌海明威的理由一模一样.不是一个人背书背穷了另一个接下去,而是一起忘记同一个段落。有时候下午李老师到公寓楼下接思琪,恰婷从窗帘隙缝望下看,出租车顶被照得黄油油地T焦约她的脸颊李老师头已经秃了一块,以前从未能看见。思琪的发线笔直如马路,彷彿在上面行驶,会通向人生最恶俗的真谛。每次思琪纸白的小I退缩进车里,车门砰地夹起来,恰婷总有一种被甩巴掌的感觉。
称,「只有永远合不起来,才可以永远作伴」
你们要维持这样到什么时候?不知道。你该不会想要他离婚吧?没有。你知道这不会永远的吧?知道,他——他说,以后我会爱上别的男生,自然就会分开的,我——我很痛苦^我以为你很爽。拜托不要那样跟我说话,如果我死了,你会难过吗?你要自杀吗,你要怎么自杀,你要跳楼吗,可以不要在我家跳吗?
她们以前是思想上的双胞胎,精神的双胞胎,灵魂的双胞胎.以前伊纹姊姊说书,突然说好羡慕她们,她们马上异口同声说我们才羡慕姊姊和一维哥哥。伊纹姊姊说:恋爱啊,恋爱是不一样的,柏拉图说人求索他缺失的另一半,那就是说两个人合在一起才是完整,可是合起来就变成一个了,你们懂吗?像你们这样,无论缺少或多出什么都无所諝,因为有一个人与你镜像对
那个夏天的晌午,房思琪已经三天没上课也没回家了。外面的虫鸟闹得真响。站在一棵巨大的榕树底下,蝉鸣震得人的皮肤都要老了,却看不见鸣声上下,就好像是树木自身在叫一样。嗡——__嗡嗡,m一好一会刘恰婷才意谶到是自己的手机。老师转过头,噢,谁的手机也在发情?她在课桌下掀开手机背盖,不认识的号码,切断。嗡一嗡嗡嗡嗡。该死,切断。又打来了老师倒端正起脸孔,说真有急事就接吧。老师,没有急事。又打来了,喔抱歉,老师,我出去一下。
是阳明山什么湖派出所打来的。搭出租车上山,心跟着山路蜿蜒,想象山跟圣诞树是一样的形状,小时候跟房思琪踮起脚摘掉星星,假期过后最象徼性的一刻。思琪在山里?派出所?恰婷觉得自己的心踮起脚来。下了车马上有警察过来问她是不是刘恰婷小姐。是。「我们在山里发现了你的朋友。」婷心想,发现,多不祥的词。警官又问,「她一直都是这样吗?」她怎样了吗?派出所好大一间,扫视一圏,没有思琪——除非——除非——除非「那个」是她。思琪的长头发缠结成一条一条,盖住半张脸,脸上处处是晒伤的皮屑,处处蚊虫的痕迹,脸颊像吸奶一样望内场陷,肿胀的嘴唇全是血块^她闻起来像小时候那次汤圆会,所有的街友体味的大锅汤。天啊。为什么要把她铐起来?警官很吃惊地看着她,「这不是很明显吗,同学。」恰婷蹲下来,撩起她半边头发,她的脖子折断似歪倒,瞪圆了眼睛,鼻涕和口水一齐滴下来,房思琪发出声音了:「咍咍丨」
医生的诊断刘恰婷听不清楚,但她知道意思是思琪疯了*房妈妈说当然不可能养在家里,也不可能待在高雄,大楼里医生就有几个。也不能在台北,资优班上好多父母是医生。折衷了,送到台中的疗养院.恰婷看着台湾,她们的小岛,被对折,高雄台北是峰,台中是谷,而思琪坠落下去了。她灵魂的双胞胎。
恰婷常常半夜惊跳起来,泪流满面地等待隔墙闷哼的夜哭.房妈妈不回收思琪的东西,学期结束之后,恰婷终于打开隔壁思琪的房间,她摸思琪的陪睡娃娃,粉红色的小绵羊,摸她们成双的文具。摸学校制服上绣的学号T那感觉就像扶着古迹的围墙白日梦时突然摸到干硬的口香糖,那感觉一定就像在流利的生命之演讲里突然忘记一个最简单的词。她知道一定有哪里出错了。从哪一刻开始失以毫厘,以至于如今差以千里。她们平行、肩并肩的人生,思琪在哪里歪斜了。
刘婷枯萎在房间正中央,这个房间看起来跟自己的房间一模一样。恰婷发现自己从今以后,活在世界上,将永远像一个丧子的人逛游乐园^哭了很久,突然看到粉红色脸皮的日记,躺在书桌上,旁边的钢笔礼貌地脱了帽.一定是日记,从没看过思琪笔迹那么乱,一定是只给自己看的。已经被翻得软斓,很难干脆地翻页。思琪会给过去的日记下注解,小房思琪的字像一个胖小孩的笑容,大房思琪的字像名嘴的嘴脸。现在的字注解在过去的日记旁边,正文是蓝字,注解是红字。和她写功课一样。打开的一页是思琪出走再被发现的几天前,只有一行:今天又下两了,天气预报骗人.但她要找的不是这个,是那时候,思琪歪斜的那时候。干脆从最前面读起。结果就在第一页。
蓝字:「我必须写下来,墨水会稀释我的感觉,否则我会发疯的。我下楼拿作文给李老师改。他掏出来,我被逼到涂在墙上。老师说了九个字:『不行的话,嘴巴可以吧。』我说了五个字:『不行,我不会。』他就塞进来.那感觉像_水。可以说话之后,我对老师说:『对不起。』有一种功课做不好的感觉。虽然也不是我的功课。老师问我隔周还会再拿一篇作文来吧。我抬起头,觉得自己看透天花板,可以看见楼上妈妈正在煲电话粥,粥里的料满满是我的奖状我也知道,不知道怎么回答大人的时候,最好说好。那天,我隔着老师的肩头,看着天花板起伏像海哭。那一瞬间像穿破小时候的洋装。他说:『这是老师爱你的方式,你懂吗?』我心想,他搞错了,我不是那种会把阴茎误认成棒棒糖的小孩。我们都最崇拝老师。我们说长大了要找老师那样的丈夫。我们玩笑开大了会说真希望老师就是丈夫。想了这几天,我想出唯一的解决之道了,我不能只喜欢老师,我要爱上他。你爱的人要对你做什么都可以,不是吗?思想是一种多么伟大的东西!我是从前的我的赝品。我要爱老师,否则我太痛苦了。」
红字:「为什么是我不会?为什么不是我不要?为什么不是你不可以?直到现在,我才知道这整起事件很可以化约成这第一幕:他硬插进来,而我为此道歉.」
期看,那是五年前的秋天,那年,张阿姨的女儿终于结婚了,伊纹姊姊搬来没多久,一维哥哥刚刚开始打她,今年她们高中毕业,那年她们十H岁。
故事必须重新讲过。
婷读着读着,像一个小孩吃饼,碎口碎口地,再怎么小心,掉在地上的饼干还是永远比嘴里的多。终于看懂了.恰婷全身的毛孔都气喘发作,隔着眼泪的薄膜茫然四顾,觉得好吵,才发现自己干干在鸦号,一声声号哭像狩猎时被射中的禽鸟一只只声音缠绕着身体坠下来.甚且,根本没有人会猎鸦6为什么你没有告诉我?盯着日
第二章
火乐圜
房思琪和刘恰婷从有记亿以来就是邻居。七楼,跳下去,可能会死,可能成植物人,也可能只断手断脚,尴尬的楼层。活在还有明星学校和资优班的年代,她们从小喼资优班,不像邻居的小孩能出国就出国。她们说:「我们一辈子要把中文讲好就已经很难了.」她们很少在人前说心里话。思琪知道,一个搪瓷娃娃小女孩卖弄聪明,只会让容貌显得张牙舞爪。而恰婷知道,一个丑小女孩耍小聪明,别人只觉得疯癫.好险有彼此。否则她们都要被自己对世界的心得噎死了。读波特莱尔而不是波特莱尔大遇险,第一次知道砒霜是因为包法利夫人而不是九品芝麻官,这是她们与其他小孩的不同。
李国华一家人搬进来的时候,上上下下,访问个遍。一户一盅佛跳墙,李师母一手抱着瓷瓮,一手牵着晞晞,彷彿更害怕失去的是瓮。房家一排书惓惓靠在墙上,李国华细细看过一本本书的脸皮,称讃房先生房太太的品味.他说,在高中补习班敎久了,只剩下进步了几分,快了几分钟,都成敎书匠了。房太太马上谦逊而骄傲地说,书不是他们的,书是女儿的.李老师问,女儿多大了?那年她们十二岁,小学刚毕业。他说可这是大学生的书架啊。女儿在哪里?思琪那时不在,在恰婷家。过几天访刘家,刘家墙上也有一排书,李老师红棕色的手指弹奏过书的背脊,手指有一种高亢之意,又称赞了一套.那时也没能介绍恰婷,恰婷刚好在思琪家。晞晞回家之后,站上床铺,在房间墙上比画了很久:「妈咪,也给我一个书架好不好?」顶楼的钱哥哥要结婚了,大楼里有来往的住户都喜洋洋要参加婚礼。新娘听说是十楼张阿姨介绍给钱哥哥的,张阿姨倒好,女儿终于结婚了,马上就作起媒人。思琪去敲刘家的门,问好了没有。应门的是恰婷,她穿着粉红色澎澎洋装,象是被装进去的。思琪看着她,除了滑稽还感到一种惨痛。恰婷倒是为这衣裳烦扰已久终于顿悟的样子,她说,我就跟妈咪说找不能穿洋装啊,「我抢走新娘的风采怎么掰呢」思琪知道恰婷说笑话是不要她为她担心,纠在一起的五臓终于松蠏。
房家刘家同一桌。一维哥哥玉树地站在红地毯的末端,或者是前端?一维哥哥穿着燕尾服,整个人乌黑到有一种光明之意。西装外套的剑领把里面的白衬衫削成极笑的铅笔头形状。她们不
知道为什么感觉到那燕尾很想要剪断红地毯。新娘子走进来了,那么年轻,那么美,她们两个的文字游戏纷纷下马,字句如鱼沉,修辞如雁落。
就像一个都市小孩看见一只蝴蝶,除了大喊「蝴蝶」,此外便没有话可说。许伊纹就是这样:蝴蝶!新娘子走过她们这一桌的时候,红地毯两侧的吹泡泡机器吹出泡泡。她们彷彿可以看见整个高广华盖的宴会厅充满着反映了新娘子的身影的泡泡。千千百百个伊纹撑开来印在泡泡上,扭曲的腰身像有人从后面推了她一把,千千百百个伊纹身上有彩虹的涟漪,慈爱地降在每一张圆桌上,破灭在每个人面前。一维哥哥看进去伊纹的眼睛,就象是想要溺死在里面.交响乐大奏,掌声如暴两,闪光灯闪得像住在钻石里。她们后来才明白,她们着迷的其实是新娘子长得像思琪。那是她们对幸福生活的演习。结婚当晚的洞房就是老钱先生太太下面一层。买一整层给俩人,两户打通.一维在洞房当晚才给伊纹看求婚时的绒布盒子,装的是镶了十二颗粉红钻的项鍊一维说,我不懂珠宝,我就跑去毛毛那儿,说给我最好的粉红钻.伊纹笑了,什么时候的事?第一次见面,我看到你包包里东西都是粉红色,就跑去找毛毛了。伊纹笑到合不拢嘴,你常常买钻石给见面一次的女生吗?从来没有,只有你^伊纹声音里都是笑,是吗,我怎能确定呢?你可以去问毛毛啊.伊纹笑到身体跣出衣服,毛毛毛毛,到底是哪里的毛?一维的手沿着她的大I退摸上去。毛毛,不不,你坏坏.伊纹全身赤裸,只脖子戴着钻鍊,在新家跑来跑去,鞠躬着看一维小时候的照片,插着腰说这里要放什么书,那里要放什么书,小小的乳房也认真地噘着嘴,滚到土耳其地毯上,伊纹摊开双手,腋下的纹路比前胸更有裸露之意.伊斯兰
重复对称的蓝色花纹象是伸出藤蔓来,把她乡在上面。美不胜收。那几个月是伊纹生命之河的金沙带。
许伊纹搬进大楼的第一组客人是一双小女生。婚礼过后没有多久就来了*恰婷讲的第一句话是:一维哥哥前阵子老是跟我们说他的女朋友比我们懂得更多。思琪笑疼了肚子,喔,刘恰婷,我们大不敬。伊纹马上喜欢上她们。请进,两位小女人■
一维哥哥跟伊纹姊姊的家,有整整一面的书墙,隔层做得很深,书推到最底,前面摆着琳琅满目的艺术品,从前在钱爷爷家就看过的。琉璃茶壶里有葡萄、石榴、骧果和频果叶的颜色,壶身也爬满了水果,挡住了纪德全集。窄门,梵谛冈地窖,种种,只剩下头一个字高出琉璃壶,横行地看过去,就变成:窄,梵,田,安,人,僞,如,杜,日很有一种骑藏的意味。也有一种呼救的感觉6
许伊纹说,你们好,我是许伊纹,秋水伊人的伊,纹身的纹,叫我伊纹就好囉.思琪和婷在书和伊纹面前很放松,她们说:「叫我思琪就好囉」,「叫我恰婷就好囉。」三个人哈咍大笑。她俩很惊奇,她们觉得伊纹姊姊比婚礼那天看上去更美了。有一种人,像一幅好画,先是讃叹整体,接下来连油画颜料提笔的波浪笑都可看,一辈子看不完^伊纹见她们一直在看书架,抱歉地说,没办法放太多书,要什么她可以从娘家带给她们。她们指著书架问,这样不会很难拿书吗?伊纹姊姊笑说,「真的打破什么,我就赖给纪德。」三个人又笑了。
她们从女孩到靑少女,往来借书听书无数次,从没有听说伊纹姊姊打破过什么东西。她们
不知道,每一次把手擦拭干净,小心翼翼地拿下沉重的艺术品,小心拖鞋小心地毯,小心手汗小心指纹,是老钱太太罚伊纹的精缴苦刑。她的罪不但是让老钱太太的儿子从一堵墙之隔变成一面天花板,更是因为老钱太太深处知道自己儿子配不上她。那时候伊纹姊姊还成天短袖短裤的。
结婚不到一年一维就开始打她。一维都七点准时下班,多半在晚上十点多接到应酬的电话,伊纹在旁边听,蓣果皮就削断了.一维凌晨两三点回家,她躺在床上,可以看见锁和钥互相咬合的样子。凭着菸味酒味也知道他走近了,可也没地方逃。隔天傍晚下班他还是涎着脸跟她求欢新的瘀靑是茄子绀或虾红色,旧的瘀靑是狐狸或貂毛,老茶的颜色.洗澡的时候,伊纹把手贴在跟手一样大的伤上面,新的拳脚打在旧的伤上,色彩斑斓得像热带鱼。只有在淋浴间,哭声才不会走出去,说闲话。晚上又要听一维讲电话。挂上电话,一维换衣服的时候,她站在更衣室门外,问他:「今天别去了,可以吗?」一维打开门,发现她的眼睛忽明忽灭,亲了她的脸颊就出门了。
伊纹婚礼当天早上彩排的时候看着工作人员滚开红地毯,突然有一种要被不知名的长红舌头吞噬的想象。一生中最美的时刻。她后来才了解,说婚礼是一个女人一生中最美的时刻,意思不但是女人里外的美要开始下坡,而且暗示女人要自动自发地把所有的性晈引力收到潘朵拉的盒子里。她和一维的大双人床,是她唯一可以尽情展演美貌的地方6—张床,她死去又活来的地方。最粗鲁也不过是那次咬着牙说一句,「你不可以下午上我,半夜打我!」一维也只是笑笑摘下袖扣,笑开了,眼尾皱起来,一双眼睛像一对
向对方游去欲吻的鱼。没喝酒的一维是世界上最可爱的男人。
李国华李师母领着晞晞去拜访一维伊纹。伊纹看见晞晞,马上蹲下来,说,嗨,你好。晞晞留着及臀的长发,怎么也不愿意剪她有妈妈的大眼睛和爸爸的高鼻梁,才十岁就坚持自己买衣服。也仅仅对衣服有所坚持。晞晞没有回应伊
纹,用手指绕着发稍玩。伊纹泡好两杯茶,倒了一杯果汁,说抱歉我先生出差去日本了,没能好好招待你们。晞蹄在椅子上转来转去,对客厅的陈设感到不耐烦,对文化不耐烦.
李国华开始大谈客厅的摆饰.话语本能地在美女面前膨胀,像阳具一样。二十多岁的女人也不是完全不可以。他伸出指头指著书架上一座玉
雕观音,贪指也兴致勃勃的样子。玉观音一望即知原石是上好的,一点不浊,靑翠有光。观音右脚盘着,左脚荡下去,荡下去的脚翘着肥厚的拇指,拇指上有指甲的框「啊,那个姿势的观音,就叫作随意观音,观世音菩萨就是观自在菩萨,观是观察,世是世间,音是音声,就是一个善男子看见世间有情的意思。随意,自在,如来,这些,你读文学的应该可以领会.有趣的是,东方喜欢成熟丰满的形象,在西方就是童男童女,否则就是像耶稣一样,一出生就已经长全了。」晞晞枯着脖子,吸了一口果汁,转头对爸妈恶声说:「你们明知道我不喜欢柳橙汁。」伊纹知道晞晞的意思是她不喜欢听这些.她惊酲一样,去冰箱翻找,问那葡萄汁可以吗?晞晞没有回答■
李国华继续扫视。好多西洋美术,不懂。不
讲,就没人知道不懂。「啊,壁炉上小小的那幅,不会是真迹吧?八大山人的真迹我是第一次见到,你看那鸡的眼睛,八大山人画眼睛都仅仅是一个圏里一个点,世人要到了二十一世纪才明白,这比许多工笔画都来得逼真,你看现在苏富比的拍卖价,所以我说观察的本事嘛!你们钱先生那么忙,哎呀,要是我是这屋子的主人多好。」李国华看进去伊纹的眼睛,「我是美的东西都一定要拥有的。」李国华心想,才一杯,亢〉成这样,不是因为茶。反正她安全,钱家是绝对不能惹的。而且几年她就要三十了?晞晞突然口气里有螺丝钉:「葡萄汁也不喜欢。浓缩还原的果汁都不喜欢.」师母说:1虚!」伊纹开始慼觉到太阳穴,开始期待傍晚思琪恰婷来找她了
李国华一家走之后,伊纹感觉满屋子的艺术品散发的不是年代的色香味而是拍卖场的古龙水^不喜欢李老师这人,不好讨厌邻居,只能说真希望能不喜欢这人。啊,听起来多痴情,像电影里的,我真希望能戒掉你。伊纹想想笑了,笑出声来发现自己疯疯儍儍的。晞晞倒不只是不懂事,是连装懂都懒,那么好看的小女孩,长长的睫毛包围大眼睛,头发比瀑布还漂亮。
手轻轻拂过去,搪瓷摸起来彷彿摸得到里面的金属底子,摸得牙齿发酸;琉璃摸起来像小时候磨钝的金鱼缸口;粗陶像刚出生皱皱的婴孩。这些小玩意,无论是人型,是兽,是符号,或干脆是神,都眼睁睁看她被打。就是观世音也不帮她。真丝摸起来滑溜像早起的鼻涕,一维到现在还是过敏儿。玉器摸起来,就是一维。
不知道思琪恰婷,两个那么讨厌被敎训的小女生竟会喜欢李老师.好端端的漂亮东西被他讲成文化的舍利子。还是敎书的人放不下?其实无
知也很好。等等陪孩子们唸书。接着一维下班又要找我。
有一回李国华下了课回家,抢进电梯,有两个穿国中制服的小女孩颈子抵在电梯里的金扶手上,她们随着渐开的金色电梯门敛起笑容。李国华把书包望后甩,屈着身体,说,「你们谁是恰婷谁是思琪呢?」「你怎么知道『我们』叫什么名字?」恰婷先发问,急吼吼地。平时,因为上了国中,思琪常常收到早餐、饮料,她们本能地防备男性。可是眼前的人,年纪似乎已经过了需要守备的界线.两人邃大胆起来.思琪说,「无论你在背后喊刘婷或房思琪,我都会回头的。」李国华知道自己被判定是安全的,第一次感谢岁月。在她们脸上看见楼上两位女主人面貌的痕迹,知道了答案。房思琪有一张初生小羊的脸。他直起身子,「我是刚刚搬来的李老师,就你们楼下,刚好我敎国文,需要书可以来借。」对。尽量轻描淡写。一种晚明的文体。咳嗽。展示自己的老态。这大楼电梯怎么这么快。伸出手,她们顿了一顿,轮流跟他握手.她们脸上养着的笑意又酲过来,五官站在微笑的悬崖,再一歩就要跌出声来6出电梯门,李国华心想是不是走太远了。他不碰有钱人家的小孩,因为麻烦。而且看看刘恰婷那张麻脸,她们说不定爱的是彼此.但是她们握手时的表情!光是她们的书架,就在宣告着想被当大人看待。软得像母奶的手心。鹌鹑蛋的手心。诗眼的手心。也许走对了不一定。
周末她们就被领着来拜访。揲下制服裙,婷穿裤子而思琪穿裙子,很象徼性的打扮。进门换上拖鞋的一剎那思琪红了脸,啊,我这双鞋不
穿袜子。在她蜷起脚趾头的时候,李国华看见她的脚指甲透出粉红色,光涩涩外亦有一种羞意那不只是风景为废墟羞惭,风景也为自己羞惭。房妈妈在后面说叫老师,她们齐声喊了老师,老师两个字里没有一点老师的意思^刘妈妈道歉,说她俩顽皮d李圆华心想,顽皮这词多美妙,没有一个超过十四岁的人穿得进去。刘妈妈房妈妈走之前要她们别忘记说,请,谢谢,对不起。
她们倒很有耐心陪晞晞。晞晞才小她们两岁,相较之下却像文盲,又要强,念图文书念得粗声大气,没仔细听还以为是电视机里有小太监在宣圣旨。晞晞念得吃力,思琪正要跟她解释一个字,她马上抛下书,大喊:「爸爸是白痴!」而李国华只看见大开本故事书啪地夹起来的时候,夹出了风,掀开了思琪的浏海。他知道小女生的浏海比裙子还不能掀。那一瞬间,思琪的浏海望上飞蒸,就好像她从高处掉下来。长脖颈托住蛋型脸,整个的脸露出来,额头光饱饱地像一个小婴儿的奶嗝。李圆华觉得这一幕就好像故事书里的小精灵理解他,帮他出这一口气。她们带着惊愕看向晞晞的背影,再转向他.而他只希望自己此刻看起来不要比老更老。思琪她们很久之后才会明白,李老师是故意任晞蹄笨的,因为他最清楚,谶字多的人会做出什么样的事.
李老师软音软语对她们说,不然,我有诺贝尔文学奖全集?这一幕晞晞正好。诺贝尔也正好.扮演好一个期待女儿的爱的父亲角色.一个偶尔泄漏出灵魂的敎书匠,一个流浪到人生的中年还等不到理解的国文老师角色。一整面墙的原典标榜他的学问,一面课本标榜孤独,一面小说等于灵魂。没有一定要上过他的课。没有一定要谁家的女儿。
李国华站在补习班的讲台上,面对一片发旋的海洋。抄完笔记抬起脸的学生,就象是游泳的人在揲气。他在长长的黑板前来往,就象是在画一幅中国传统长长拖拉开来的横幅山水画。他住在他自己制造出来的风景里。升学考试的压力是多么奇妙!生活中只有学校和补习班的一女中学生,把压力揉碎了,化成情书,装在香喷喷的粉色信封里。其中有一些女孩是多么丑!羞赧的红潮如疹,粗手平伸,直到极限,如张弓待发,把手上的信封射给他.多么丑,就算不用强来他也懒得。可是正是这些丑女孩,充实了他的祕密公寓里那口装学生情书的纸箱。被他带去公寓的美丽女孩们都醉倒在粉色信封之海里.她们再美也没收过那么多。有的看过纸箱便听话许多。有的,即便不听话,他也愿意相信她们因此而甘心
一些。
一个女孩从凌晨一点熬到两点要臝过隔壁的同学,隔壁的同学又从两点熬到三点要臝过她。一个丑女孩拚着要赢过几万考生,夜灯比正午太阳还热烈,高压之下,对无忧的学生生涯的鄕愁,对幸福蓝图的妄想,全都移情到李老师身上。她们在交揲改考卷的空档讨论到他,说多亏李老师才爱上国文,不自觉这句话的本质是,多亏圆文考试,李老师才有人爱。不自觉期待去补习的情绪中性的成份。不自觉她们的欲望其实是绝望.幸亏他的高鼻梁.幸亏他说笑话亦庄。幸亏他写板书亦谐。要在一年十几万考生之中争出头的志愿,一年十几万考生累加起来的志愿,化作秀丽的笔迹刻在信纸上,秀丽之外,撇捺的尾巴颤栗着欲望。一整口的纸箱,那是多么龎大的生之吶喊!那些女孩若有她们笔迹的一半美便足
矣。他把如此龎大的欲望射进美丽的女孩里面,把整个台式升学主义的惨痛、残酷与不仁射进去,把一个挑灯夜战的夜晚的意志乘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再乘以一个丑女孩要胜过的十几万人,通通射进美丽女孩的里面.壮丽的高潮,史诗的诱奸。伟大的升学主义。
补习班的学生至少也十六岁,早已经跳下罗莉塔之岛。房思琪才十二三,还在岛上骑树干,被海浪舔个满怀.他不碰有钱人家的小孩,天知道有钱人要对付他会多麻烦^一个搪瓷娃娃女孩,没有人故意把她砸下地是决不会破的。跟她谈一场恋爱也很好,这跟帮助学生考上第一志愿不一样,这才是真真实实地改变一个人的人生。这跟用买的又不一样,一个女孩第一次见到阳具,为其丑陋的血筋哑笑^为自己竟容肭得下其粗暴而狗哭,上半脸是哭而下半脸是笑,哭笑不
得的表情。辛辛苦苦顶开她的滕盖,还来不及看一眼小裤上的小蝴蝶结,停在肚脐眼下方的小蝴蝶,真的,只是为了那个哭笑不得的表情.求什么?求不得的又是什么?房思琪的书架就是她想要跳下罗莉塔之岛却被海给吐回沙滩的记录簿。
罗莉塔之岛,他问津问渡未果的神祕之岛。奶与蜜的圆度,奶是她的胸乳,蜜是她的体液。趁她还在岛上的时候造访她,右手贪指中指呈人字,走进她的阴道.把她压在诺贝尔奖全集上,压到诺贝尔都为之震动告诉她她是他混沌的中年一个莹白的希望,先让她粉碎在话语里,国中男生还不懂的词汇之海里,让她在话语里感到长大,再让她的灵魂欺骗她的身体。她,一个满口难字生词的国中生,把她的制服裙推到腰际,蝴蝶赶到脚踝,告诉她有他在后面推着,她的身体就可以赶上灵魂。楼上的邻居,最危险的地方就
是最安全的地方。一个搪瓷娃娃女孩。一个比处女还要处的女孩。他真想知道这个房思琪是怎么哭笑不得,否则这一切就像他搜罗了清朝妃子的步摇却缺一支皇后的歩摇一样。
李国华第一次在电梯里见到思琪,金色的电梯门框一开,就像一幅新裱好框的图画。讲话的时候,思琪闾散地把太阳穴幢在镜子上,也并不望镜子硏究自己的容貌,多么S荡。镜子里她的脸颊是明黄色,像他搜集的龙袍,只有帝王可以用的颜色,天生贵重的颜色。也或者是她还不知道美的毁灭性.就像她学号下隐约有粉红色胸罩的边沿,那边沿是连一点蕾丝花都没有,一件无知的靑少女胸罩!连圆滑的钢圏都没有!白袜在她的白脚上都显得白得庸俗。方求白时嫌雪黑。下一句忘记了,无所諝,反正不在敎育部颁布的那几十篇必读里.
那时候即将入秋,煞人的秋天。李圆华一个礼拝有四天在南部,三天在台北d—天,李国华和几个同补习班、志同道合的老师上猫空小酌。山上人少,好说话。英文老师说:「如果我是陈水扁,就卸任之后再去财团当顾问,哪有人在任内贪的,有够笨。」数学老师说:「海角t亿哪有多少,但陈水扁光是为了一边一国四个字,就应该被关四十年。」英文老师应:「一点政治人物的诚信都没有,上任前四个不,快卸任就四个要,要这个要那个,我说这就是那句英文,不要让老大哥不高兴。」物理老师说:「我看报纸上好像有很多知识分子支持 ^」李老师说:「那是因为知识分子大都没有常识。」四个人为自己的常识充分而笑了^■英文老师说:3见在电视在演阿扁我就转台,除非有陈敏薰^」李老师
笑了:「那么老女人你也可以?我可不行,她长得太像我太太了。」一个漂亮的传球。话题成功达阵。抵达他们兴趣的中心。
英文老师问物理老师:「你还是那个想当歌星的?几年了?太厉害了,维持这么久,这样跟回家找老婆有什么不一样其他两个人笑了。物理老师无限慈祥地笑了,口吻像在说自己的女儿:「她说唱歌太难,现在在当模特儿。」会出现在电视里吗?物理老师摘下眼镜,檫拭鼻垫上的油汗,眼神茫然,显得很谦逊,他说:「拍过一支广告。」其他三个人简直要鼓掌,称许物理老师的勇气。李老师问:H尔就不怕别人觊觎?」物理老师似乎要永久地檫眼镜下去,没有回答。数学老师开口了:「我已经上过三个仪队队长了,再一个就大满贯了^」干杯^■为阿扁七亿元的监狱餐干杯^■为只有知识而没有常谶的台
独分子干杯。为所有在健康敎育的「课堂勤抄笔记却没有一点性常识的少女干杯。为他们插进了联考的巨大空虚干杯^
英文老师说:「我就是来者不拒,我不懂你们在坚持什么,你们比她们自己还矜持^」李老师说:「你这叫玩家,玩久了发现最丑的女人也有最浪最风情的一面,我没有那个爱心。」又羞涩地看着杯底,补了一句:「而且我喜欢谈恋爱的游戏。」英文老师问:「可是你心里没有爱又要演,不是很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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