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雅图，我爱你

人生大抵都是这样的错过和平淡结局组成的吧，再多的波澜也会成为人生里的一个个逗点，被岁月合起而成为曾经。

文

北方南方

这个世界，比初次见面更难揣测、更有压力的应该是“重逢”这件事。按照电视剧里的情节，无外乎两种：一种是装作素不相识，而另一种是一夜情后装作素不相识。

对于萧穗和齐枫来说，这两种都不是。

十月的西雅图已经弥漫着凉意，萧穗抽出年假带着父母来美国，父母却对这座城市没什么好感。她带两人去吃大名鼎鼎的Paseo（帕赛欧）加勒比海三明治，父母却对冗长的队伍感到不理解。

“不就是面包夹点肉和生菜叶子吗？咱们随便找家馆子得了。”

萧穗一边安抚父母，一边探头看着前面还有近二十个人的队伍。突然，她发现了一个太久没见的身影从队伍前头走来，手里还握着个冒着浓重肉汁香气的三明治。她下意识地想要低头避开他，却被齐枫发现了。

“萧穗？没想到在西雅图遇到你！什么时候来的？”

萧穗尴尬地抬头，说：“刚来，就是来旅游。”

身旁的老妈打断，问道：“齐枫？”

“是啊，阿姨。”齐枫笑了笑，“萧穗带您和叔叔来玩啊？您看起来身体挺棒的，还是那么年轻。”

“哎呀，还是我们齐枫最会说话。”可不是嘛，小时候你就巴不得让齐枫当你女婿，萧穗想。

“走走，别排队吃这三明治了。我带两老找个别的地方吃去。”齐枫说着就拉老人走，萧穗想要拒绝却跟不上其他三个人的撤退脚步。唉，就差十个人就能吃到全球有名的三明治之一了。萧穗捶胸顿足。

坐在有名的中餐馆，齐枫夹起一个小笼包给萧穗父亲。两人连说：“总算吃上顿中国菜了，齐枫就是贴心。你现在在这边怎么样啊？”

齐枫放下筷子，说：“我来这边工作好几年了，在微软做技术。这边还不错，生活环境、节奏什么的已经适应了。比刚来的时候好多了，那时候什么都不懂，话都说不利索。”

“微软啊，你妈有你这儿子可真是太有福气了。”母亲说完看了萧穗一眼，饱含着没抓上这个金龟婿的遗憾。

看着对面和父母聊天的齐枫，萧穗觉得心里五味杂陈。她曾经设想过有天他们会遇见，却没想到是在西雅图，还是和她的父母一起。已经快要迈入三十岁大关的萧穗觉得记不太清自己和齐枫发生过的事，大概是年纪大了，也可能是故意想要忘记。

十四岁站在学校梧桐树下喝着珍珠奶茶的萧穗，完全没想过齐枫会长久影响着自己的生活，潜移默化而根深蒂固。

初中时代的萧穗是个自卑到骨子里的人。刚刚转学来新学校的她显得和周围格格不入。黑瘦的她总是垂着头坐在角落，同班同学在楼道遇上她想要打招呼，她也是匆匆跑过。她从不举手发言，有次地理老师叫她起来，她支支吾吾半天，小声说出的答案却让全班捧腹大笑。

原来，萧穗有着浓重而土气的口音。

萧穗从此更想做一个学校的隐形人，但是周围经过的同学总是戏谑着在背后模仿她的口音：“看，那个乡巴佬。”萧穗把头垂得更低。

然而第一次月考成绩出来后，所有人傻眼了。萧穗的名字竟然排到了年级前十。

课间，长久霸占年级第一的齐枫走过来，说：“没想到你学习这么好。”萧穗抬起头，后面的桌子却把马尾辫狠狠拽住，她疼得出了声。齐枫皱了皱眉，走到后面把她粘在桌子上的发尾小心拿下，说：“唉，他们真是无聊。”萧穗没出声，继续看着手里已经快到结局的小说。齐枫扫兴地拍拍手，回到自己的座位。

听到他走开，萧穗微微抬头，盯着那个穿着条纹衫的背影。

女生的心思总是难以预测。就在成绩单公布后，萧穗遭到了人生第一次排挤。即使是之前还跟她打招呼、帮她制止男生们嘲笑的女生们，也默默找借口不再和她一起回家。蹲在厕所的隔间，萧穗听到外面女生的谈论：“真没想到那个乡巴佬那么有心计，装得傻兮兮的结果回家偷偷学习……”

体育课结束后，她看着所有的女生成群结队地离开，拉着手回家，十四岁的萧穗第一次知道了孤独的味道。然而她还没有强大到足以接受。

中午回到空无一人的教室，阴霾的天气让教室显得特别黑。她终于忍不住哭了。突然，回教室拿球衣的齐枫像一道光芒出现在黑暗里，拍着萧穗的头说：“她们不理你了，我理。”

萧穗抬头，模糊的视线里还可以看到齐枫笑起来露出的虎牙和酒窝。她想起了好像在哪里看过一句话：在全世界与我为敌时，你说会跟我站在一起。

这个中午之前，他们不过是两颗分布在这个教室里不相关联的棋子。不过偶尔齐枫会在班委收作业的时候慌张抢过萧穗的作业开始抄，嘴里嘟囔：“快帮我盯着老师！”有时自习课坐在前面的齐枫会捏着鼻子学班长“再说话就记名字”，萧穗听到会偷偷发笑。齐枫在她眼里和其他十四岁的聪明而淘气的男生没有区别。

可是凭着这句话，他成了她青春的所有记忆。

“我明天休假，带你和叔叔阿姨到处转转吧。难得来一次。”午饭结束的时候，齐枫跟萧穗说。

第二天，出现在酒店楼下的只有萧穗。

“他们俩说累得慌，就在酒店休息了。”萧穗解释，她当然知道母亲想要撮合两人的心。

“让老人家休息休息也好。今天天气不错，你真有福。”

他带她去派克市场逛早市，弥漫的花香让萧穗心情大好，想要多捧几束花回家。他带着她吃最有名的Chowder（海鲜杂烩浓汤），浓重的味道让萧穗欲罢不能。萧穗想要在著名的口香糖墙前做“本世纪最出丑的搞怪照”，却因为摄影师齐枫先生的疯狂发笑最后只留了上半身。

齐枫带她去星巴克复制店让她有点惊讶。她其实想说自己从来不喝星巴克，却在进门后被偌大的空间、各种烘焙机器和汹涌的游客震撼。

“像是进入到‘星巴克咖啡工厂’……”萧穗自言自语。

齐枫笑了。正被咖啡师身后从钢铁管道里流出来的咖啡豆吸引的萧穗根本没注意到齐枫望着自己发呆。

“我记得你以前从不喝咖啡。你怕苦。”萧穗抿了一口杯子里的抹茶罗勒薄荷拿铁，整个人都温暖起来。

“你以前还不敢抬头说话呢！”齐枫咬了一口酸莓丹麦面包说，“人总是会成长的嘛。”

齐枫继续说道：“其实也可能跟搬来西雅图有关，这里有很多有意思的咖啡馆。你知道西雅图最有名的四个东西是什么吗？”

萧穗想了想：“我只听说过三个：咖啡、微软和下雨。还有什么？”

“《西雅图未眠夜》，哈哈。”齐枫笑着说，“为了占尽这四个，我才开始喝咖啡的吧。”

“那电影简直是给全球女人洗脑，让大家疯狂相信命运。”

“难道你不信吗？我指缘分。”齐枫反问，“你不觉得我们能够重逢也是种奇妙的注定吗？”

萧穗遏制住自己想要对这句话做解读的念头。齐枫总有这样模棱两可的本事。她把注意力转移到那块香气扑鼻的面包上，放下手里附赠的小曲奇。还没等她开口，齐枫掰下一块塞进她嘴里：“就知道你贪吃，从小到大就没变过。”浓重的黄油香气在嘴角弥漫开来，萧穗想，自己当年可从齐枫那里抢过来不少好东西。

两个人的家都离学校远，所以中午都在附近找地方吃饭。齐枫开始带着总一个人吃饭的萧穗，然后把牛肉拉面里的牛肉或砂锅米线里的丸子默默放在她的碗里。

“再喂我就成猪啦！”装作生气的萧穗心里总是比蜜甜。

他们的关系开始变得亲近与微妙。齐枫会在没人理她的课间故意跑到萧穗周围讲些并不好笑的笑话；放学后，萧穗会自然而然帮齐枫收拾好书包，听打篮球回来的他笑着跟别人夸耀；中午她会耍点小聪明枕在齐枫肩上睡着；因为轮换座位，两人每个月都有一周挨坐在一起，齐枫会在英语课上偷偷递过来各种手抄的歌词；有时萧穗会发发小脾气，他不管错没错都会跑来逗她的；齐枫甚至私下找到那些误解萧穗的女孩，说其实她是个好姑娘……

十五岁那年，萧穗记得齐枫喜欢的城市是西雅图。而他写在单词本上的歌曲是《七里香》。

放寒假的前一天，总是排名靠前的两人来学校帮老师改卷子。离开的时候天色已晚，于是齐枫送萧穗回家。齐枫要用自行车带她，她偏不肯。

“这点路还是走回去吧。”

其实，她只希望能多待在一起，结果花了两个多小时才走到家。看着齐枫骑车飞奔回家，消失在傍晚霞光里的背影，萧穗笑着转身。

也许这个人，有天她可以跟他说：我喜欢你。

放学回家后，两人总是霸占彼此家的电话线，无聊的对话也能持续几小时。后来，齐枫的母亲监听了他们的电话，背着他偷偷跑到班主任那里告状，说有个女生天天打电话影响儿子的学习。萧穗被班主任训后，有段时间每晚做噩梦，齐枫的妈妈拿着刀冲进她的家里。

然而真正影响两人关系的是萧穗的小任性。那时候的她天真地以为齐枫可以无条件忍受她的固执与无理取闹。她被哄了第一次，就期待他下课来哄自己更久。在唯一可以信任的人面前，萧穗不断试探着齐枫的底线，又或者是在试探他到底喜不喜欢自己。只是，她用错了方式。

齐枫开始跟同桌的女生小小地抱怨，他不再总是低头认错哄萧穗开心，他有了其他可以分享秘密的女生，而萧穗第一次发现他对她们也可以露出一样灿烂的微笑和眉眼。

萧穗害怕了。她有了失去齐枫的恐慌，这种恐慌让她不知所措。她以为齐枫会了解自己没说出口的喜欢，然后顺其自然地和她在一起。可是也许她错了，所有的一切只是齐枫的保护欲。

那么，可不可以再来一场风暴，让她再次被救起？

然而种种征兆表明，在周围女生的嘲笑与萧穗的无理取闹间，齐枫退缩了。他也许担心流言蜚语，担心母亲的指责和焦虑，更担心背负上萧穗沉重和太过于炽热的感情。

就这样，两人变得陌生而客气。

有天放学后的傍晚，教室里尚存被晒了一天的温度，热热的，烘烤得还在自习的萧穗坐立不安。教室里只有萧穗和齐枫，而这时候，班里最漂亮的女生走进来羞涩地塞了一封信到齐枫手里：“我喜欢你。”齐枫沉默了几秒。

萧穗低着头收拾书包想要离开。她觉得自己没有了呼吸。

这时候班里的斗争已经平息。一旁站着两个看热闹的女生起哄，让萧穗也劝说他接受班花的表白。

“嗯，接受吧，这么好的女孩跟你表白。”萧穗不知道自己的笑是不是显得足够真。

其实萧穗想说的是：拒绝她吧。拒绝她吧。拒绝她吧。

能拒绝她吗？能拒绝她吗？能拒绝她吗？

说完她慌张地拿起没收拾完的书包走了。萧穗害怕看到结局。走出教室的她躲在一楼的拐角，身后是冰凉的白色瓷片，投射而来的阳光与晚霞依旧刺眼。她想起和齐枫初识时的那个午后，他像是披着光芒般走了进来。

这场如暴风雨般迅速结束的，她的初恋，最终还是以一句单相思而画了个句点。

“嗨，在想什么，这么出神？”对面齐枫伸手在萧穗眼前晃晃，打断了她的思绪。

“没什么。”萧穗杯里的咖啡已经凉了。是啊，十多年了，再浓烈的感情也会变冷，所谓伤痕也会结痂而被忽略。人总是喜欢美好的事物，对啊，已然认为不可能成为美好的一道疤，谁又会记起呢？

下一站，西雅图摩天轮。萧穗想摩天轮真的是城市增加浪漫指数的不二法宝，特别适合夜色与黄昏。欣赏完夜景，两人沿着空荡的街道漫步。

“记得咱们高中的年级主任吗？”齐枫突然想起了什么。

“当然。他怎么了？”年级主任总是梳着大背头的样子因为印象太深而轻易想起。

“前段时间他的女儿来美国读书，我们还在一起吃了顿饭。他还说到我们两个高考失利军，让他失望了好久。”

“可不是，他还开玩笑让你把我带到北京去。估分完了我觉得他分分钟都有怂恿咱们复读的念头。但他应该没料到即使没去成清华，你如今也是混得风生水起。”

“只能说，想当年……”

“快打住，”萧穗连忙制止，“我最不想听人跟我说这三个字，感觉我好像都老了。回忆过去跟数自己眼角的皱纹一样倍感压力。”

“哈哈，我太好奇这些年你经历了什么，萧穗你也太能说了，跟学生时代大相径庭啊。”

萧穗这回没说话。大概想要变得强大这个念头，也是被齐枫逼出来的。

一阵冷风吹过，萧穗不自觉打了个喷嚏。齐枫脱下大衣，披在她身上，说：“你啊，还是跟从前一样怕冷。”

萧穗觉得“从前”这个词真可怕，和齐枫突然而至的温柔一样可怕。

两人直升同一所高中，却依旧保持擦肩而过也不抬头看一眼的关系。高二分到文科班，萧穗终于摆脱了所有劣势科目。当她连续三次拿年级第一的时候，开始招惹流言蜚语。

“她一定是作弊了才会每次拿第一。”

“你不知道吧，老师特偏向她，主观题那么多肯定给她分高啊。”

“唉，她这种人最好别参加考试了……”

萧穗期待的一场风暴晚了三年而至。可更遗憾的是，那个她梦想可以帮她解围的人再也没有出现。齐枫连个旁观者都不是。

于是，她不再奢求，不再软弱和哭泣。萧穗想成为一个内心强大的人，想让齐枫看到一个无比优秀的她出现在他面前。她想成为一颗自己也能闪耀的星。

然而齐枫依然是她心里的一根刺。她拥有太多拼命学习的夜晚，萧穗想以这样优秀的方式站在齐枫身旁，名字并排出现在文理科第一名，或者听别人一起提起他俩。这是多么卑微的一份感情，寄托在别人有意无意的话语中。然而她不知道，自己以这样拼命的方式靠近齐枫的时光里，他有没有注意过自己的名字。

高考失利后报志愿的那几天，萧穗被老妈拖着去招生处咨询。人潮拥挤间，看到了对面走过来的齐枫和他的母亲。萧穗愣住了。他们客气地向对方的长辈问好。他的母亲不知道面前的萧穗就是那个占着电话线然后被告到老师那里的女孩。

齐枫的母亲微笑地说：“你学习很不错啊，准备考去哪儿？”那个微笑真是官方而标准。

萧穗慌了神，没想好要怎么接。

萧穗妈妈回答：“北京吧，这孩子就是想去北京。”说完望着齐枫，“你们儿子乖巧稳重还学习好，你真是有福啊。准备报哪儿？一起去北京也好啊。我们家萧穗内向还冒冒失失的，你还能多照应照应。”

录取通知书来了。萧穗来北京念了一所以文科和财经出名的学校。而齐枫去了安徽，学了自己最爱的物理。后来萧穗才知道两人的提前批次志愿竟然是同一所大学，却都没被选中。两人都去了对方无法选择的学校，相隔甚远，好像是刻意永不相见。

那个夏天，充斥着毕业、离别，却还有想要不顾一切往未来奔去的欣喜。同学聚会的那天临近齐枫的生日，KTV里萧穗看到初中的女班长送给他一个暗色的盒子，而自己什么都没准备。她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东西才能打破两人的冰冷关系还不会让他拒绝。

她唱了首自己并不算拿手的歌：蔡健雅的Beautifullove。

齐枫，这是我送给你的十八岁的礼物。

你听到了吗？

分开时萧穗跟着齐枫上了同一辆车，一辆不会开往她家的车。齐枫无奈地在中间一站下了车，走到一家书店前，对一直紧跟着他的萧穗说：“你快回家吧，别跟着我了。”萧穗低着头，一句话都不肯说。

“你到底想要什么？不值得。有天你都会忘记的。”

说完，齐枫头也不回地从书店前走掉。而萧穗，再也没勇气跟上去。她已经想要抛弃自己的骄傲，不惜死缠烂打挽留住齐枫。可是，最后她明白了，再多的话语只会让齐枫更加厌烦。她用所有骄傲换来的不过是一句：不值得。

她在书店的阶梯上坐了很久，坐到腿麻了，坐到天黑了，没有等到齐枫回头来看她还在不在。晚上十点钟，她背着一身的伤，想要回家。是的，她终于接受去北京这件事，她想要忘记齐枫。

要离开的前一天，齐枫说带她去喝好咖啡。她不知道为什么微软可以有这么多假期，但还是答应前往。齐枫把车停在一栋不太起眼的黄绿相间的建筑前，VictrolaCoffeeRoaster（西雅图的咖啡馆，意为留声机咖啡烘焙）。

进门后，萧穗被高挑的空间和四周的红色砖墙吸引，如果不是齐枫，她永远不会发现这个好地方。正中间的四方桌大得可容纳十几个人，人们懒散地各居一角聊天。墙上悬挂的森林油画更是显得咖啡馆的人活在艺术馆里。

两杯拿铁，一份AppleFritter（炸苹果饼）。坐下来，大大的玻璃窗把西雅图难得的阳光洒在他们身上。

“你还在写咖啡博客和撰稿吗？”齐枫问。

“对。不过，你怎么知道？”萧穗惊讶道。

“当然，你的每篇文章我都看过。所以每次坐在咖啡馆里总是会想，要是萧穗在的话应该会拿着电脑一直敲键盘没空理我吧。我其实喜欢坐在咖啡馆里，像是窥视每个人的爱好和他们的生活。西雅图有很多工程师和艺术家，所以他们会拿咖啡馆的餐巾纸画画、写创意，或者干脆搬来这里办公。我其实很希望有天看到你笔下的西雅图。”

萧穗从没想过齐枫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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